鈍公,名關(guān)闊,別署老鈍、野廓,河北承德人,先祖自白山黑水遷來,歷數(shù)百年,篳路藍縷,漸成望族。先生生于民國離亂之世,家道中衰;長于避暑山莊之鄰,個性天真。燕山雨雪,歲月風霜,成文化人,隱隱浮現(xiàn)于丹青翰墨間。終身隱于山城一隅,醉心藝術(shù),潛心學術(shù)。詩書畫印,皆臻化境;文史哲宗,融會貫通。歷經(jīng)劫亂,心志彌堅,如淤泥之蓮花,亂叢之野花,默默綻放于塞外荒村野徑中。
關(guān)闊照片 關(guān)心仁攝影
先生家學淵厚,志向高邈,稟賦超絕,年少便聞名山城。1957年以一幅發(fā)表于名刊上的版畫《春天》引起全國轟動,后離山城,沉寂鄉(xiāng)間。1980年代某政要訪東瀛,遇一大書家問公狀況,大驚四座,皆不知何許人也。歸國后,遣人于下放處尋得,乃復出草莽,漸為人知,聲播京城。名流雅士,驅(qū)車山城,惺惺相惜,翰墨往還,多有定交。先生亦偶出關(guān)山,游歷天下,遍訪名家,視野大開。大海沖蕩之氣、域外革故之風盈盈于胸臆,泠泠于霜毫,化作紙上春秋、腕底煙云。
關(guān)闊版畫作品《春天》
先生孤高超拔,平生不鬻一字一畫。富賈權(quán)貴以勢利相易者,徑行輾轉(zhuǎn),難得片紙;引車賣漿因貧急相求者,呵凍流汗,有求必應;遇有知音,則揮灑自如,精品妙造,往往由此間出。先生書畫,有口皆碑,一見傾心,信札便簽亦被京城名家以楠木匣儲之,視若珍寶。然先生不以書畫自矜,常言小道小技,冶性怡情而已。其所孜孜以求者,乃讀書治學也。早年峨冠博帶、澄清宇內(nèi)之志終身不得舒,郁郁乎成其作品磅礴之氣。讀書,不為學科所限,以興趣為導引,旁搜雜取,索隱探幽,鮮有人及,先生謙曰“雜覽而已”;治學,素有破天鑿空之志,非學院路徑,不拘門戶,不傍權(quán)勢,不媚流俗,多于心中所疑所惑處用力,獨立自由,唯道是從,與陳寅恪評王國維語相仿佛。訪客每與先生交談,常以己之專業(yè)專長為題,語涉舊學新學、人文理工,先生皆如步自家門庭,入乎其內(nèi),出乎其外,舒卷自如,更兼以高妙識見和境界覆之,通透澄明,客無不服膺。談興濃時,神思忽來,展紙潑墨,任心隨性,一揮而就,性靈滿紙,大有蘭亭遺韻。
關(guān)闊美術(shù)作品
先生清靜雅潔,或云略有潔癖,亦未可知。其零箋散頁、殘墨斷毫,家人亦不敢擅動。追慕淵明、東坡、清照、放翁、張岱、云林、板橋、留仙、納蘭、曼殊、志摩等諸般人物,詩文爛熟于心,風神積于靈府,偶以丹青圖繪,如生紙上。喜自然風物,尤愛梅雪,常以此作畫,蓋性一也。畫柳宗元詩意,其寥廓蒼涼之氣通于寒江獨釣之境,凜凜然若自天外來。畫梅以書法筆意出,冷枝霜蕊,英氣逼人。嘗于一畫題詩曰:“大風吹倒人,老樹凍成鐵,籬邊一雀來,冷啄梅花雪。”境出天外,意在有無,古雅清新,空靈高古。先生早年學吳老缶,書齋名“瓦缶”,棲于山莊南墻外竹籬茅舍中。四壁書滿,老樹盈窗,晝覽磬錘直杵蒼穹之雄強;一燈如豆,蟲聲低吟,夜聽山莊松濤搖星之曠遠。月隱如太古,日出似小年,積淀浸潤,豈能不成汪汪寂寂之氣象乎?蔡若虹先生于《南歌子》一詞中贊道:“只有這般風格最崔嵬!”可謂一語中的。
青年關(guān)闊和夫人任俠
歷經(jīng)歲月風霜,遍觀世間百態(tài),先生晚年愈淡泊澄明,自云一望湖山,老來心境似波平,又于一畫上題詩云:“秋老空山萬木凋,數(shù)枝風葉晚蕭蕭,枕流漱石平生愿,自有幽禽慰寂寥。”于此可窺其心境之一斑。先生素厭炒作推銷,不以名非顯達為意,識先生者以其被埋沒為憾、為恨,然先生淡然笑曰,“無慮,可聞坡仙雪泥鴻爪之論乎?世間才勝我者沒之多矣,或云沒與不沒,非世人可定,付于歷史、時間和后人可也。”語時目光移向窗外,慢慢地向很遠、很遠的地方延伸。
關(guān)闊美術(shù)作品
先生去后,余常思此“埋沒”之論,生發(fā)著更多的思考。是的,先生來過人間,其作品留在世間,其精神則在綿延無際的時間中進入了更大的價值循環(huán)。其夫人任俠先生嘗喃喃曰:“舉目四望,如他者能有幾人?別的不說,光火柴盒那么大的小行草,誰也不行!”一向溫婉柔和的老人說話時語氣異常堅定,絕非自夸之語。如今,任俠先生亦去多年,想起鈍公自然想到了她,音容笑貌,一一涌現(xiàn),令人無限悵惘懷想。任俠先生亦出名門,與鈍公同屬虎,聰穎過人,靜雅少語,酷愛宋詞,懂先生,也懂藝術(shù)?;赝斈?,兩只90多歲的“老虎”,形影相隨,心心相映,被往來文人學者視為風景,可觀可賞,可詠可嘆。先生作畫,必夫人伴左右,潤筆鈐印,如云環(huán)月、風潤竹,目送意達,心領(lǐng)神會。畫成,偶加評點,或從或不從,進退揖讓,若浪漫沙,皆為自然。余嘗見二先生冬日持卷論李清照情境:聲細細、語低低,指移緩緩,一抹暖陽斜透窗欞,人影移壁,形象宛然,惜未攝一影像,常以為憾。
關(guān)心仁美術(shù)作品,關(guān)闊題跋
二十年前,余初識先生,讀書不得門徑,先生專寫一冊《書邊贅語》相贈。所列書籍近百種,均為先生所愛,每書有跋語,短則數(shù)行,長則數(shù)頁,篇篇皆為精美小品,令人一讀再讀,不忍釋手。余羨先生雪夜讀書之境,先生談及亦喜不自勝,往往沉浸其中,牽連出很多人物故事。某日先生云欲作一幅《雪夜讀書圖》。一日曰:有構(gòu)思矣;又一日曰:起稿矣;再過幾日曰:漸成矣。自此時時雀躍,日日盼望。誰知后來諸事紛擾,情境變異,祖居小院遭拆后,先生不再提及此事,余亦不敢詢問,一來二去,再無消息。每憶先生,我常常在腦海中構(gòu)想那幅畫的圖景:迷茫朦朧、卷積疊蕩,古人詩文雪意、燕山莽林雪境隱現(xiàn)變幻。有時,倉央嘉措風雪疾行的影子也在其中涌現(xiàn),莫非先生仍向往著我工作過的雪域高原?還有,山城是沒有梅花的,怎么畫中總有一樹凌寒怒放的老梅呢?我想她正是我精神世界中的鈍公吧!因曰:“雨鐵鑄成干,明月融作魂。冰雪浸透骨,風神滿乾坤。”
關(guān)闊書法作品
余識鈍公也晚,知鈍公也淺。先生不喜談己,幾十年日記不輟,亦不得見。念先生時,常與其家人心仁、靜宜、趙瑾等長談釋懷,得其大略。其狀或哲人所論“在場與不在場”,又若先生雪夜讀書時,一輪明月之下,白楊蕭蕭,聞山莊風來,獨步萬壑松濤之境。(思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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