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摘要】中國古代史上關(guān)于人的外貌審美的歷史變化,濃縮了一個時代的文化特點和全民的審美共識,是中國傳統(tǒng)美學(xué)的重要組成部分。中國古代對于人的外貌之美相當重視,形成了各個時代不同的審美特點,基本是先秦時期的結(jié)實健康,兩漢時的細膩柔弱,魏晉六朝時的自然飄逸,唐代的雍容華貴,宋代以后纖瘦嫵媚,但都很看重內(nèi)外兼修。對于外貌審美,我們的探究不能只停留于表面上,而應(yīng)該明白,在外貌審美上存在天然與修飾、外在與內(nèi)在、瞬間與永恒的辯證關(guān)系。
【關(guān)鍵詞】相貌 審美 美學(xué) 內(nèi)在
【中圖分類號】K24 【文獻標識碼】A
《詩經(jīng)》有言:“人而無儀,不死何為?”盡管人生在世,能否成為一位令人尊重、具有價值的生命所在,并不完全取決于外表,更多是出于內(nèi)在的人格,一個真正美麗的心靈,會使相貌普通之人也顯示出美好。但無可否認,外在的容貌、舉止、姿態(tài)、氣質(zhì),無疑會讓人在初次見面時更具有魅力,這是心理學(xué)上的“首因效應(yīng)”。正因如此,在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中,外貌之美作為一個時代審美意識的表現(xiàn),在各個時代,由于經(jīng)濟發(fā)展、文化習(xí)俗的不同,對外貌之美的評價也是有差異的。
各個時代對于外貌美的理解
愛美之心,人皆有之,中國古人歷來不掩飾對于外貌之美的欣賞,連孟子也言“至于子都,天下莫不知其姣也。不知子都之姣者,無目者也”。公孫子都是春秋時期鄭桓公之孫,相貌英俊,武藝高超。孟子認為,不能欣賞子都之美貌的人,就是沒長眼睛。古人對于外貌之美的理解,我們今天最多的是從歷代詩文描繪中得知,從保存完好的畫作中也能得窺一二。此外,從一系列的成語中也能看出古人美貌觀,如直接形容美人面貌的眉目清秀、明眸皓齒、螓首蛾眉、冰肌玉骨等,又從抽象角度來說的沉魚落雁、閉月羞花、國色天香、傾國傾城等。具體來說,詩經(jīng)中對于男女外貌的描寫就有很多,最有代表性的是《詩經(jīng)·衛(wèi)風(fēng)·碩人》中對于美女的贊頌:“手如柔荑,膚如凝脂。領(lǐng)如蝤蠐,齒如瓠犀。螓首娥眉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”此詩是衛(wèi)人為贊美衛(wèi)莊公夫人莊姜而作,對其美貌的描寫是由外而內(nèi)的。美學(xué)家宗白華曾這樣評價這首詩:“前五句堆滿了形象,非常‘實’,是‘鏤金錯采、雕繢滿眼’的工筆畫。后二句是白描,是不可捉摸的笑,是空靈,是‘虛’。這二句不用比喻的白描,使前面五句形象活動起來了。沒有這二句,前面五句可以使人感到是一個廟里的觀音菩薩像。有了這二句,就完成了一個如‘初發(fā)芙蓉,自然可愛’的美人形象。”可見,從先秦時期開始,古人對于美貌的理解就是內(nèi)外兼具的。對男子外貌的贊美也是如此,如《詩經(jīng)·衛(wèi)風(fēng)·淇奧》言:“瞻彼淇奧,綠竹如簀。有匪君子,如金如錫,如圭如璧。寬兮綽兮,猗重較兮,善戲謔兮,不為虐兮。”《詩經(jīng)·秦風(fēng)·小戎》有:“言念君子,溫其如玉。”《詩經(jīng)·秦風(fēng)·終南》言:“君子至止,錦衣狐裘。顏如渥丹,其君也哉!”金、錫、圭、璧、玉、丹,均為當時的珍貴之物,其特性也各有不同,以其來形容君子的形神氣質(zhì),除了對其形貌的夸贊,更是對其精神的稱頌。同時,先秦時期古人就已認識到,外貌之美最重要的是恰如其分,宋玉《登徒子好色賦》就是最典型的例子,不僅盛贊美人的容貌、肌膚、形體,而且注重其天生麗質(zhì)、不施粉黛的自然之美:“增之一分則太長,減之一分則太短;著粉則太白,施朱則太赤;眉如翠羽,肌如白雪;腰如束素,齒如含貝;嫣然一笑,惑陽城,迷下蔡。”
魏晉以后,對于人物形貌之美的追求開始多樣化,且更為重視。比如南朝宋劉義慶的《世說新語》專列“容止”一篇,講述了39則魏晉時代評論人容貌、態(tài)度、舉止的故事。其中用“玉樹”“朗朗入日月之入懷,頹唐如玉山之將崩形容”贊美夏侯玄;用“蕭蕭肅肅,爽朗清舉”“肅肅如松下風(fēng),高而徐引”“巖巖若孤松之獨立;其醉也,傀俄若玉山之將崩”形容嵇康;又有“時人目王右軍:‘飄如游云,矯若驚龍’”,而如此飄逸瀟灑的王羲之,見到“面如凝脂,眼如點漆”、如神仙中人的杜弘治,也自慚形穢??梢姡敃r士人之間對于外貌審美也是非常鐘情的。更有甚者,“擲果盈車”(潘安)、“看殺衛(wèi)玠”(衛(wèi)玠)這些故事,反映出當時對于外貌美的推崇是全民性的。衛(wèi)玠是魏晉之際繼何晏、王弼之后的著名清談名士和玄學(xué)家,官至太子洗馬,也是中國古代著名的美男子之一。杜甫《花底》一詩有名句言“恐是潘安縣,堪留衛(wèi)玠車。深知好顏色,莫作委泥沙”,以鮮花暗喻衛(wèi)玠的“好顏色”,說明人的形貌之美是有目共睹的。
泱泱大唐對于人形貌之美的崇尚也有所變化。所謂“環(huán)肥燕瘦”,說的就是,雖同為有名的美女,漢代注重的是趙飛燕那種身輕如燕、小巧玲瓏之美,而唐代更追捧楊玉環(huán)那種肌如凝雪、體態(tài)豐腴之美,無怪讓大詩人也留下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風(fēng)拂檻露華濃”“回眸一笑百媚生,六宮粉黛無顏色”這些贊美的名句。從留傳下來的唐代繪畫與雕塑中也可看出唐代婦女優(yōu)雅豐腴的風(fēng)采,因為這是一個杜甫詩中“稻米流脂粟米白,公私倉廩俱豐實”的盛世,這樣一個經(jīng)濟發(fā)達、文化昌盛、人民富足的時代,只有“豐腴”的外貌之美才能體現(xiàn),也才配得上這樣時代。除了“態(tài)濃意遠淑且真,肌理細膩骨肉勻”的美女外,“宗之瀟灑美少年,舉觴白眼望青天,皎如玉樹臨風(fēng)前”的男兒形貌之美也不容忽略。
進入宋明時期,由于政治、經(jīng)濟、文化的變化,宋人對待外貌的審美傾向較之大唐也有明顯改變,對女子審美傾向于文氣清秀、弱柳扶風(fēng),從宋代的仕女畫中也可看出,削肩、平胸、柳腰、纖足成為當時女子外貌美的時尚。在當時一些文人的詩詞中表現(xiàn)明顯,如北宋詞人周邦彥《一落索·眉共春山爭秀》寫到“眉共春山爭秀,可憐長皺,莫將清淚濕花枝,恐花也,如人瘦。清潤玉簫閑久,知音稀有”。岳飛之孫岳珂的《滿江紅·小院深深》描繪得尤為形象“曲徑穿花尋蛺蝶,虛闌傍日教鸚鵡。笑十三楊柳女兒腰,東風(fēng)舞”。這種對女子外貌美的審美品味,一直延續(xù)到了中國封建社會的后期。明清時期也大抵如此,最典型的就是曹雪芹《紅樓夢》中的林黛玉,她初進賈府時,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這種文弱之美:“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,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。態(tài)生兩靨之愁,嬌襲一身之病。淚光點點,嬌喘微微。閑靜時如姣花照水,行動處似弱柳扶風(fēng)。心較比干多一竅,病如西子勝三分。”
中國古代對于人的外貌之美相當重視,并形成了各個時代不同的審美特點,大致上說,基本是先秦時期的結(jié)實健康,兩漢時的細膩柔弱,魏晉六朝時的自然飄逸,唐代的雍容華貴,宋代以后纖瘦嫵媚,但都很看重內(nèi)外兼修。隨著時代的發(fā)展,今天人們對于外貌美的欣賞日趨多元化。
對外貌審美的辯證理解
人的外貌之美是由多方面構(gòu)成的,不僅是指五官面貌,還包括膚質(zhì)、形體、姿態(tài)、氣質(zhì)等。無論古今,在欣賞人物之美時,都不只是局限于臉部,冰肌玉骨、膚如凝脂、粉妝玉砌、亭亭玉立、綽約多姿、娉婷裊娜、風(fēng)度翩翩、氣宇軒昂等一系列形容人的美好的成語,都是針對人的整體評價而言的。此外,對于外貌的審美還應(yīng)全面地看,不能只局限于外表,因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,無論什么樣的天姿國色,隨著年齡的增長,生命力的消逝,都將不復(fù)存在。所以在對外貌審美時,應(yīng)該注重兼顧天然與修飾、外在與內(nèi)在、瞬間與永恒。
天然與修飾,人的外貌美可以是天生的,也可通過人工修飾改變。前者是基于遺傳,麗質(zhì)天成,是古人眼中最完美也最受推崇的樣貌,正如前面提到的那些美女美男,李白形容西施之美用“秀色掩今古,荷花羞玉顏”,白居易形容楊玉環(huán)也說“天生麗質(zhì)難自棄”,這種自然天成之美是難得的。追求美貌是無可厚非的,人是社會的人,外貌會對其人生產(chǎn)生很大的影響,所以從古至今就有通過外在手段來修飾外貌,使人獲得后天之美的做法。古代社會有身體發(fā)膚受之父母的傳統(tǒng)倫理觀,所以大多是通過各種化妝品來改變外貌。在今天的科技社會中,通過手術(shù)改變外貌,通過醫(yī)藥保持青春的辦法更是層出不窮。應(yīng)清醒認識的是,所有外在手段的改變都是有代價的,求得了一時容貌美麗,付出的可能是對生命或身體的傷害。在這個“看臉”的時代,提升自身內(nèi)在品質(zhì),由內(nèi)到外地展現(xiàn)人格魅力才是最有利的。
這就涉及到了我們關(guān)于外貌審美所要提到的第二個方面,即外在之美與內(nèi)在修養(yǎng)的辯證關(guān)系問題。蛇蝎美人、紅顏禍水是對歷史上那些外貌漂亮卻內(nèi)心狠毒的人的形容,驪姬、陽成昭信等都是典型代表,她們憑借外貌美麗獲得了帝王的歡心,卻妒賢嫉能,心狠手毒,殘害他人,這種僅有外貌皮囊之美的人,只能受人唾棄。相反一些外貌普通甚至丑陋的人,卻因為內(nèi)心的善良、強大,反而青史留名。莊子在寓言中塑造了一系列這樣的人物,如支離疏、哀駘它、支離無脤、甕盎大癭等等,這些人有的天生殘疾、有的奇丑無比,但富有智慧、心胸開擴、懂得大道,莊子也由此得出其人物美丑觀,即“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詭譎怪,道通為一”。魏晉時期“竹林七賢”中的劉伶就是莊子寓言人物的真實寫照。他身形矮小、容貌丑陋,卻能放浪形骸、恣意情志,與天地萬物為友,活得瀟灑自如,具有很強的人格魅力??梢姡袊膫鹘y(tǒng)美學(xué)思想對于人體之美有著獨特觀念,強調(diào)身體的整體性,即所謂“形與神俱”“形神合一”,進一步說就是“天人合一”。
此外,即使對于外貌美丑在各個時期是有一定共識的,但也會因為審美主體的眼光與境界不同,產(chǎn)生不同的看法。美學(xué)家朱光潛在《情人眼底出西施——美與自然》一文中說:“說美人是美的,也猶如說她是高是矮是肥是瘦一樣,她的高矮肥瘦是她的星宿定的,是她從娘胎帶來的,她的美也是如此,和你看者無關(guān)。這種見解并不限于一般人,許多哲學(xué)家和科學(xué)家也是如此想。”這是說天然之美是客觀的存在的,但他同時也強調(diào):“但是美的估定就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。假如你說一個人美,我說她不美,你用什么方法可以說服我呢?有些人歡喜辛稼軒而討厭溫飛卿,有些人歡喜溫飛卿而討厭辛稼軒,這究竟誰是誰非呢?同是一個對象,有人說美,有人說丑,從此可知美本在物之說有些不妥了。”這就是他所說的“情人眼底出西施”。進一步講,如果對于人之美的理解是與主觀品味相關(guān)的,那么即使同一個人,隨著其年齡、閱歷、知識積累的不斷變化,其審美品味也會隨之改變。現(xiàn)代社會人工變美多了之后,人們也同樣會產(chǎn)生“審美疲勞”,外貌審美的問題也會變得更為復(fù)雜。而作為審美對象的人,也會隨著歲月的流逝失去原有的美貌。
這就引發(fā)出我們對于外貌審美的第三個辯證理解,即瞬間與永恒的問題,這也是一個一直困擾人的哲學(xué)問題。“剎那成永恒”,看似矛盾,卻蘊含著豐富的哲理。我們活在當下,活在每一天的衣食住行、學(xué)習(xí)工作之中,我們卻也是活在了永恒的某一個瞬間。對于人的外貌之美的鐘愛與擁躉,也都是暫時性的,但無限的歲月,對于每個活著的人來說,一切對于美的事物的理解,都把握在我們當下的“掌中”。我們也同樣意識到,無限的永恒,是由無數(shù)有限的瞬間所組成,沒有瞬間就沒有永恒,人不可能直接擁有永恒,但可通過有意義的瞬間,將剎那活成永恒。什么樣的外貌之美才是真正的美呢?當然是那些經(jīng)過永恒的時間沖刷與歷史沉淀后,仍然亮麗如新、耐人尋味的美。
(作者為中山大學(xué)哲學(xué)系教授、博導(dǎo))
【參考文獻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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⑥朱光潛:《朱光潛全集》(第二卷),合肥:安徽教育出版社,1987年。
責(zé)編/李一丹 美編/陳媛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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